妳的空缺滿滿地在這裡。即便書寫，欲令紊亂情緒凝鍊，化作字句刻在紙上，思念仍是禁不住地溢出。每個短暫的歇息，巨大的空虛便從頸後一舉襲壓。不敢回頭，只輕輕喚旺。幸運的話，牠會走到椅邊，伸出前腳搭上我小腿，圓亮黑目專注底一探究竟，我可以摩娑起牠的背毛，試著一遍遍溫柔撫摸，以化去苦鬱在心中積起的毒。妳在的時候，我讀寫之際，妳總在我背後。沙發椅上用電腦、看書、抱起小狗，不時打斷我，要我幫忙倒水、拿狗狗專用毛梳、開窗關窗，或是一時興起拉我出門散步遠行買菜或去看電影。有妳在的時候一點也不無聊，而且奇妙的，論文這般需要長期穩定的生產工作，只在妳優雅生活步調敲下的節奏中，才會平順有效率。這兩個多月來我的效率隨著作息失調而寸步難行，無法挽救，只能以更大量時間的耗費來換取。
因為我習慣妳在我身後。習慣隨時準備好回應妳，接受妳對生活的安排。我可以隨時放下手邊工作 (儘管我是多麼不惜福地抱怨妳打斷我的思考)，追隨妳。譬如在妳走進廚房之時喚去幫忙，或是在妳完成一道菜時喚去品嘗。是啊，廚房。妳不在以後，那裡的空氣凝滯頹倒氣息，如何開窗也吹散不了，只好固定買起香，點燃飄渺煙柱散於空。
我的生活也因此縮減一半。我只買最簡單的食材 (土司、意大利麵條、條狀火腿、基本蔬果) ，做最不花時間的菜，用最少的碗盤。煮水泡茶煮咖啡的時間或許還多了些，或是黃昏日光中在餐桌上讀寫，但無論如何，妳，抽去了那空間的靈魂，徒剩死寂。
妳說，將來，我們的房子一定要有很大的廚房。
我們賃租的房子── 妳找到的寧靜巴黎一角 ── 恰好有。與其他許多的巴黎留學生不同，有個與房間獨立的完整廚房 (許多只是在房間一角擺個電熱爐，電熱爐子耗電亦不夠高溫，打開要等上個幾分鐘才有足夠火力) ，以及難得的瓦斯爐，與一台比人高的冰箱。我們擁有各種廚具，包括點心模子、秤、與過篩器。
我也許是除了妳以外，最直接又長期地見證妳烹飪天份的人。而這故事我們不知道說了幾次：妳是到法國才會作菜的。妳剛到的前半年在史特拉斯堡，與一位親切的房東奶奶同住。她啟發妳烹飪這門藝術，全面的，從準備到料理排盤後如何呈上桌面 (包括餐具餐巾選用與擺飾)，甚至饗宴之後該如何收拾保持餐廳與廚房、廚具整潔。猶記最早一次去史堡拜訪妳，第一次在我面前下廚，當時我們的關係還不穩定，一不小心或許連友誼也碎裂，妳作菜之中一面掉著淚。那晚的義大利麵我無法專心品嘗味道，只是想著：「淚的苦不如淚的澀。這方是淚水滋味。」
雖然是苦澀的開場，但往後妳的菜卻是一次比一次驚豔。妳的天才之處在於謹慎精巧之中，一種屬於妳與生俱來的敏感添入後的創意，而經驗累積起的技藝與無意識直覺更使妳精進不斷。即使到現在應該信手捻來皆是佳餚，仍是勤看食譜，把握比例流程才出手。我更意外妳的語言能力竟在這裡發揮，中文法文英文食譜之外，妳偶爾亦嘗試了日文與德文食譜，菜色在語言的跨越中益加多元。
這已經不是多國料理 (中式日式法式德式等等) 的多元，妳顧及的甚至是更全面的，從前菜、沙拉、湯、主菜、甜點，能夠一整套地在餐桌上展演，它們環環相扣，相得益彰。甚至妳也能夠針對不同的人設計，譬如我們親愛的Virginie，即便她不能食用任何麵粉與奶製品，妳還是能做出讓她每道大快朵頤的套餐。妳也在不同的聚會排上不同的菜單 (而且避免讓同位客人吃到重覆菜色) ，我倆的情人節套餐、農曆年套餐、聖誕節套餐等等。已經不是單項菜色出色，而是豐富到，能夠針對不同人不同場合的，一套完整的饗食。
(麻婆豆腐、三杯雞、宮保雞丁、小籠包、刈包、燒賣、水餃、鳳梨蝦仁、辣子雞丁、蒼蠅頭、滷白菜、米粉、油飯、酢菜肉絲麵、粽子、蘿蔔糕、魯肉飯、麻醬麵、薑汁照燒雞腿、蜜汁雞排、烤雞排佐香橙醬汁、迷迭香烤雞排、蘋果咖哩魚排、蘿勒蕃茄麵疙瘩、鮪魚鹹稀飯、泡菜鮪魚燴飯、蛋餅、韭菜盒子、鹹蘇雞、薰衣草蒸蛋、鹹塔、波菜塔、巧克力塔、草莓塔、葡式蛋塔、羊乳酪火腿千層塔、法式檸檬塔、黑糖桂圓蛋糕、地瓜蒙布朗、黑糖糕、火腿乳酪麵包春捲、牛角麵包、雞蛋糕、杏仁蛋糕、巧克力泡芙、布朗尼、焦糖萊姆小蛋糕、提拉米蘇、Muffins、巧克力脆片杏仁脆片、馬德蓮 (不必普魯斯特，也不必追憶，每一回品嘗，便是永恆的與妳回憶)、烤布蕾、焦糖布丁、香檸蛋糕、香料蛋糕、軟式蘋果餅、培根飯團、鮭魚飯團、海苔壽司、燒肉壽司卷蛋燒握壽司、鮮蝦握壽司、鮪魚蛋皮壽司、味增湯、餛飩湯、南瓜湯、酸辣湯、玉米濃湯、蔬菜湯、羅宋湯、玉米排骨湯、蕃茄Mazerella、風乾小蕃茄土司拼盤、義式蘑菇火腿燉飯、德國豬腳、千層起司馬鈴薯、千層麵、法式可麗餅、鮪魚玉米捲餅、蕃茄紅醬或青醬或白醬等各式義大利麵、蕃茄雞蛋馬鈴薯泥、蕃茄青椒couscous、 tarte flambée sur canapé、韭菜蟹條蛋燒及韭菜炒中卷、焗烤蕃茄黃瓜、黃金脆薯、煄鴨胸沙拉、蕃茄花椰菜佐干貝沙拉、泡菜火鍋、壽喜鍋。妳的菜單可以如此，彷彿無窮無盡地列下去而我幸福地每一道都品嘗過……)
然而，真正最幸福的還是我，無疑地。我記得我在巴黎，妳還在台北的日子 (我們還沒交往) ，第一次自己下廚時，我只覺得自己煮的東西跟以往與人渣朋友玩懲罰遊戲弄出的整人料理相差無幾。後來雖然進步，但永遠是重覆的菜色，一天到晚的咖哩或義大利麵，也永遠要等到家裡斷糧了才去買菜。而妳拯救了我，且一口氣將我帶到了樂土。我想只吃過妳準備的大餐的朋友也許不知道，妳即便是最簡單的輕食也能比餐廳美味，也會排盤，妳永遠堅持的那種優雅我學不會，只能追隨著妳，依著妳我因此上升。
妳常說，我在認識妳之前品嘗的味道好少 (我們家吃得清淡)。而妳豐富了我。味蕾只是一部份，實際上，妳豐富的，是我品嘗人生的舌頭。
妳所投入的一切不會沒有意義。妳有妳的才華，我永遠欣賞。在我眼裡，無長志不願吃苦等等指責 (其實最常是妳自我指責)只是某種束限，妳需要的是自由與支持。我願意給。因為我瞭妳。無聊乏味的那些請交給我，我還要妳來，豐富我的人生。
後記：這篇文章寫於我與Claire結婚倒數一百天整，如今，婚後兩年的我們重新閱讀此文，作為跨時空的見證。祝福心愛的 Claire，不論是部落格或不久後藍帶學院的學習，或是往後任何可能的探險，都能順利圓滿，我也會一路相伴。
Pierre 2012/12/1 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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